再也回不来的人

　　她走了。虽然，她算不上是我爱的人。当看到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再也不会有凌厉的眼神朝我射来，我竟泪流满面。我知道我告别的不仅仅是个长辈，更是告别了一段过往。

　　她是我的外婆，一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外婆有三个孩子。自打我记事起，三个人在她面前都是言听计从。哪怕她垂垂老矣，哪怕他们再有怨言，只要她有要求，谁都不曾违抗。事实上，他们从未敢明着违抗过她，包括我在内。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寄宿她家好多年。此刻忆起那些时光，却只剩些零星碎片……

　　在一张老式木床里面，靠着床板处，有个小孩子笔挺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外侧则躺着她。只要她在身边，这个小不点从来不敢多动弹。若是把条腿竖起来，便会遭到一顿责备；可这又重又硬的被子压着身子，实在憋不住活动活动，准会有斥责声响起。第二天，孩子大多是被叫醒的。醒来发现还睡在老地方，甚至手脚都老老实实地摆在那里，便会深深佩服她自己。天冷的日子，这个睡眼惺忪的孩子经常被熟悉的香味彻底唤醒。那时候，一旁的她便会轻轻一句：“醒来啦，起来吃大饼油条。”孩子知道那准是外公接受了她的指令买的。这个时候的她最温柔。

　　接着，便是围着餐桌的时刻。桌上的菜量虽不多，荤素搭配还算丰盛。可小孩直勾勾的眼神总被那犀利的目光截断，并极力克制狼吞虎咽的冲动，双手捧着碗，等待他们先落筷。尤其看到对面的她举起细细的筷子尖，蜻蜓点水搬夹起一点点，默默放进嘴里。孩子才敢行动。因菜量不多，一次性挑太多菜肯定不行，小孩也学着夹起一点点塞进嘴里。有些菜的味道实在太诱人，小不点禁不住诱惑怯生生再次落筷，她知道这时有双眼睛是盯着的，不能夹太多，更不能来回翻动。除此外，吃饭期间左手是不能离开饭碗的，遇到啃骨头、螃蟹之类会比较麻烦，可若没啃干净那也是不允许的，就索性不吃吧。可偏偏会有双筷子硬是将它们放在碗里，还顺便来一句：“吃相噶坏！”有时一不小心吃欢了，嘴巴放肆地发出吧唧声，便就有了从天而降的筷子打在唇上那火辣辣的疼。每次小不点吃光一碗饭，正欲收拾，又会有声音传来“饭没盛过。”无奈，再次盛饭，猛地扒拉光，赶紧撤离。

　　在那张餐桌上，最难吃的要属烧酒杨梅。可偏偏一到夏日，总有几个难闻又难以下咽的杨梅需解决。小孩惶恐地看着它，又看着对面的她。她便不动声色咬一口杨梅就一口菜，悠闲自得。面对此情此景，小不点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夹起一颗猛丢嘴里，任由呛人的味道四处乱窜，闭着眼往肚里咽。

　　还有那条在无数个夜晚穿行的弄堂。曲折漆黑的小弄堂里，一个大人的身影略过幽暗的路灯，一头扎进黑幕里。没过多时，便有个娇弱的小身影随之而来。在这条少人有走动的弄堂，昏黄的灯光也是温暖的，身后黑漆漆的影子是她的伴。可惜，散发的光晕好小，没走几步便不得不投身黑暗当中。于是，每根汗毛都警觉起来。黑暗是化不开的浓稠，脚下的每一步都似无底深渊，连吹过来的风都是不速之客，裹挟着颤抖的小小心脏。这个时候，偏偏还窜过团更黑的影子。早已僵硬的小身子里瞬间喷出层汗珠——还好，还好，没事！没事！

　　冲破黑暗，跨过不平的石板路，好不容易看到远处屋子里透射出来的光，孩子立刻放慢脚步，悄悄前行。她要找寻那个经常给她买早点的身影是否在某个窗口里面，在嚓嚓的麻将声里。待到目标确定，她便按原路折返报告情况。听她一声落寞的“哦”，看她一脸悲凉的神情，小家伙知道自己安全了。

　　除此外，孩子还得在她做衣服时递工具；在她编篮子时候备材料；在她帮人带小孩时帮衬着看护孩子；甚至在她读经文时还得教她自己都不怎么认识的繁体字……

　　在处理她遗物时，屋子里整出大大小小各种盒子袋子。每个袋里都整整齐齐摆放着折叠成小方块的塑料袋，继续打开袋子，里面却是各种食品的小包装袋。父亲说，连捡破烂的人都不要的东西，她全藏起来了。

　　如今，她终于走完了人生路，独自离去。从此，人间又少了一个知晓我许多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