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文心
他早我一年在这学校。
听说我接了这个班，啧啧：“好班给你了，运气！只是……”35个孩子，班风淳朴，教室内挂着许多第一名，前任为我留了一个不错的班底，只是什么呢？
同事们都一脸惋惜，说美中不足的是，班中有个自闭症的孩子。自闭？我从教26年，碰到过多动的孩子，牵涉了老师许多精力，自己上蹿下跳班中鸡飞狗跳，孩子往往还无动于衷。自闭症的教育教学，难度更胜。我从未有过自闭症儿童教育的理论和经验，如何对他说第一句话，成了开学前的心病。
报到那天，孩子准时出现在教室，不细看并无异样——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板寸头，比同龄人高出一头。我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桌，桌旁又放了一把凳子，那是他陪读的父母坐的。要陪读，这是他未开口前，唯一和大家不同的。
趁没上课，我走过去，顺手把手机放在了孩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身子微微向后倾斜，惊恐的眼神无处着落。他妈妈赶忙推了推他：“说老师好。”孩子推开了妈妈的手，沉默着拿起手机，刻板地抠屏幕上的保护膜——重复单调的动作，是自闭症孩子的病症之一。摔了无数次的手机早已惨不忍睹，一抠便簌簌往下掉渣。
孩子妈妈慌了，忙用手绑住孩子的指头，把手机放到一边厉声喝止：“别抠老师的手机。”
“没事，孩子喜欢就抠吧，破成这个样子了。”我笑笑拿过手机，递给了孩子，在母亲忙不迭的“不好意思”中，化解了尴尬。
孩子没什么反应，只反复抠着。自闭症孩子的语言能力缺失，不开口说话是常态。上课铃响了，我边和大家说话，边看着不停想站起来又被母亲强摁下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刚才这样做对吗？”
大家告诫最多的是上课，说他会突然站起来大叫、躺地上、跑出去、挂在走廊地栏杆上……班里不能出现很响的声音，集体朗读、大声嬉笑、突然间的提问……都是他害怕的诱因。二年级孩子的语文新授，能不朗读吗？小小的孩子一兴奋，声音和动作都不由得大了。我偷瞧他，发现他紧紧盯着我并没被惊到，便试探性地让他回答问题——简单的，对了，鼓励；有难度的说不出来，我还是大声鼓励……小朋友们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杨杨，纷纷鼓起掌来……语言障碍是自闭症儿童终身难以克服的，难道是“抠手机”起了作用？
课后，他母亲激动得手足无措。孩子的学籍和成绩都不在这个班，上午来下午去特殊学校，像个模糊的影子，存在消失都不引人注意。今天得到了和普通学生平等的机会，孩子母亲在我面前想说又不知如何表达……
上完课离开，透过教室窗户，意外捕捉到了孩子的一束目光——他坐着，眼睛追着我，脸上有一丝丝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向我“示好”。做老师的，不仅是理所当然地接受孩子天然的“好”，也要接受孩子的“不好”，改变成见、放下自我，于他人于自己，都是成长。杨杨的到来，不是负担而是成长的考验，我该感恩才是。
我给杨杨写了一封信。信寄出后我很忐忑，杨杨懂我的良苦用心吗？家长的反馈是：大家是一起读的，全家人都很感动，读到最后“爱你的冯老师”，孩子的眼睛闪了一下，还咧开嘴笑了。
我还充分利用了每次班队课、道德法制课、突发事件的处理时间，并建立了一整套有效的鼓励措施——大力肯定不嘲笑杨杨的孩子；和杨杨有矛盾但选择宽容的孩子，作为典型大张旗鼓地表扬。能帮助杨杨的、一起玩的，直接升为今天的最高荣誉……逐渐，班中找杨杨玩的孩子多了；下课时杨杨课桌旁有了热心的孩子；课堂上，侧目大笑的孩子没了；每次活动中，家委会为杨杨考虑的多了……一个多月下来，连其他家长们都说，在家里感受到了孩子们的改变和爱心。
以为所做的努力只为了杨杨，可教育是互通的。在祥和的集体环境中，杨杨对别的孩子给予的接触和帮助，慢慢不排斥了。有爱的班集体为杨杨克服社交恐惧迈出第一步打下了基础。
不久，学校运动会要开始了。让不能自主行为的杨杨参与到入场式中，成了我的新难题。看着他在整齐的队伍中，磕磕绊绊完成了既定的动作，我和他妈妈紧紧拥在了一起。杨杨在自愈上迈出了坚实一步——融入集体参加活动、遵守规则、对外界有反应。
运动会后，我一脸憔悴地上着课，杨杨突然跑上讲台牵起了我的手，在大家的愕然中，摸了摸我的脸，小声说：“乖，上课声音响亮一点。”我被孩子们牵过无数次手，却第一次手足无措。
往后的几日里，杨杨的话好像多了点，但总被他的父母制止，因为他翻来覆去只说这话：“你家住在哪里？”听家长说，对喜欢的人他爱这样问，父母觉得很不礼貌。
“我家就住在你家隔壁。”孩子什么时候问我什么时候答。孩子问多少次，我答多少次。自闭症儿童行为刻板，语言单调，这也是特点。但我相信，这重复又毫无意义的话，充满了真诚的考验，是瞥见孩子话匣子缝儿的秘密途径……
今晨，在操场上管理学生的大课间，孩子们正排队，我背手挺胸满脸的严肃，用形体语言告诫孩子们注意排队的纪律——杨杨突然从队尾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先是把头深深埋入我胸口，然后抬起头来说：“你家住在哪里？”“就住你家隔壁。”
让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好，你家住我家隔壁，我们一起乘电梯。”杨杨这样说着。是秋，他轻轻的一句话透过我薄薄的羊毛衫，像一团热烈的火，融化了这深秋的萧瑟……这就是人间最生动的语言！
爱，在这个来自星星的孩子面前，有了回报。
我的孩子，是天上闪烁的一颗星，独一无二，用我这种平凡人不能理解的光和热，远远散发着能量，竭尽全力风雨无阻。如果天气晴朗，我能一夜夜看到他。如果不是，他将消遁于无边际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触摸不到他，听不见他一声一声对这明亮友好的世界的“我不要”。
我的孩子我的星星，我以为我用努力为你点了一盏前行的灯，其实，是你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为我擎起了灯盏，照亮了我的勇敢，让我对你的存在不再害怕，在爱意和荆棘中，与你一意孤行……也许，我们只能相互陪伴三年，也许，我们踽踽独行的日子还很长，可我相信，上帝为我们关上了一扇门，肯定会为我们留下一扇窗，那是一扇明亮的、绚丽的、能眺望远方的窗……
作者简介
冯志军
九四年师范生，现宁波市江北育才实验小学任教，区优秀班主任，区四有老师。
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市朗读联合会理事，已发表作品四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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