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文心｜第024期
恋恋归寂，风尘不舍——漫谈故土乡情
●永康市第一中学 干琳琳
也许是没有离过家太远的关系，一直都对故乡两个字眼感觉淡薄，但念出这两个字，就能感到一点点飘忽，又透着一丝丝隐隐的忧愁。拉长的后鼻音，简直要把人拉入一种模糊缈远又深邃荒凉的追忆中去，二胡咿咿呀呀连绵不绝，仿佛是从唇齿间吐露出的漫长岁月里无比苍凉的漂泊风声。如沉深海，声息渐没。
历来农民被中国乡土作家们视为精神上的父亲，即使他们在物质和精神上未必充裕，他们身上勤劳坚韧的品质却早已贯穿在我们的精神血脉之中。关于故土的记忆总让我想到刘亮程，他大概是现代作家中最亲近和了解土地的，他的文章里有着浑然纯厚又原始的思想体系，那既来自一个淳朴的农人又来自一个思想深刻的哲学家。
而沈从文的故乡则有更多美化的成分，他的故乡一如久远岁月流露出的祥和平静，青山绿水，渔舟漂荡，清箫悠扬。长养在山风中充满灵性的姑娘，大胆热烈肤色健康的小伙，一切行为都出自自然天性，全无矫饰。即使故事随着发展往往浸入哀伤都不能减损它的美。故乡之美，美在人情，因为那些善良淳朴的人们，我们才有了如此眷恋的理由。即使那故乡不再，脑中也封存了一份美好的记忆供孤独时取暖。
王朔在《动物凶猛》中也写过：“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个小镇，虽不繁华，但也没有贫瘠的概念。记忆中仅有的亲近泥土的经验是十一二岁时到爷爷奶奶家去，光着脚在地里跑，双脚被虫叮咬得发红还是感到无比快乐。仔细回忆起来，我惶恐地发现自己其实对很多自然常识知之甚少，也叫不出许多树木昆虫的名字。不能真正地了解土地，就不能真正地理解故乡，我想那些总是怀念故乡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消极懈怠困囿自己，而是真正热爱过一样东西。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对于古老的中国来说，故乡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与破败和逝去的一切画上等号。我们所怀念的故乡，绝不是那高楼大厦林立，车水马龙蔓延的繁华盛景，而更可能是那时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花或是一排排灰暗低矮的屋檐。你会叹息故乡的贫弱，却深知自己的心永远归属于此。
离开故乡后，故乡就在游子的记忆里被肢解了，她就像某个我们年少时曾经深深爱慕过却不得不离开的人，未必有多美丽，却连雀斑都跳动着质朴纯洁的气息。曲折的风尘颠簸里，她的面目在脑海中逐渐模糊，却能因人海中一声亲切的方言叫唤、一股熟悉的小吃香气而再次唤醒骨子里对她的眷恋。
对于我这宁波人来说，故乡若有滋味，也许就是那咸中透鲜的红膏炝蟹；故乡若有颜色，也许就是那片相映的湛蓝天空与深蓝海面；故乡若会说话，也许就是那声声糯软不绝的乡音。
但换个角度，思乡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孤独。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能想象那些诗人游子在凄迷雨夜里听雨打芭蕉，滴滴乡愁变为流落鬓角的白霜，多少前尘往事一如来路的山高水长，隔着烟波浩荡的江海，隔着积年累月的厚藓，终是不可再追。
所以太年轻的人看不懂侯孝贤。那些长镜头和空镜，漫长的铁轨和离别，无疾而终的感情，那年代外省人的困窘，我又怎么能说自己真的懂呢。我还没离过家乡太远，也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我只是知道，每次我回家，都能发现父母衰老的痕迹。我也问自己，是否失去了父母这个纽带，家乡是否会真的变成故乡，我是否会远去不再归来。我的确有无法止息的对远方的向往，却始终不敢决绝地说我不爱这片土地。
刘瑜说，跟你的梦想有关的，跟你想象的自己有关的，才是你的故乡。若是这样，那我的故乡仍是这片土地，我热爱的它，五千年来生生不息又伤痕累累，极其脆弱又极其顽强。故乡不应是一个具体的所在，而是对我们存在的一种确认，是遥远年代里为我们构筑的信仰，即使我们的回忆对故乡有所美化，但通过故乡，我们也能获得对自身生命意义更深的了解与认同。
也想化用扎西拉姆·多多的诗来致故乡：
故乡
你不能老去
不能
你要坚强地留在岁月的岸上
那些沉重的、流离的和虚妄的
都让我一个人去经历吧
而你
只需要穿着你的一身白衣
让阳光照进
你要明媚地笑着
等我满身风尘地
回来认取
但就算太多人无意将他乡当成了故乡，也不必对他们过于苛责，因为你该知，终有弱水替沧海，一往情深可贵，但随遇而安亦是一种积极态度。人也许比故乡要薄情得多，当我们不再心心念念，风尘中总有一片落叶仍然不舍，不断打滚，不肯飘落。
心上燃着一盏灯，无论何时都知道它是亮的，便再也不畏惧。故乡，便是那微弱摇曳却永不熄灭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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